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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背景下看甘露之變:唐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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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唐文宗起用李訓、鄭注是爲了翦除宦官的流行說法不確,實際上是爲了破除李德裕、李宗閔兩個官僚朋黨。文宗起用他們後,認爲他們同自己的太平理想契合,予以倚重,這時才翦除宦官,是實現理想的一個步驟。李訓、鄭注發動政變,以臨時糾集的烏合之衆,同擁有強大軍隊的龐大宦官勢力鬥爭,必然失敗。昭義藩鎮的介入,抑制了宦官勢力,穩定了國家局勢。李德裕黨平定昭義叛亂,主要爲着樹立朝廷的權威,但由於派系劣根性作怪,藉機陷害、打擊李宗閔黨,硬把李訓、鄭注和不知情的其他官員拉扯進去,因而否定李訓翦除宦官的活動。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一日,京師長安爆發甘露之變,是中唐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各種通史和唐代史讀物都不得不提及,但都是僅就文宗起用李訓、鄭注翦除宦官立論。本文把甘露之變放在大背景下加以考察,庶幾從它與官僚黨爭和藩鎮的瓜葛中揭出一些新的意蘊。

一、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各種讀物大抵因襲舊史說法,認爲文宗爲了利用他們翦除宦官,由於他們投靠宦官頭子王守澄起家,可以麻痹宦官的警覺。我認爲這不是主要原因,僅在其它原因之次。

大背景下看甘露之變:唐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文宗大和年間,官僚大致分爲以宰相李宗閔、李德裕爲黨魁的兩黨。所謂"黨",並非近代意義的政黨,而是鬆散的政治團伙,它們沒有成文的政治綱領、嚴格的紀律、上下級機構和精確的身份,由政治見解大致相同、志趣投合、來往親密的官員構成。李宗閔黨(俗稱牛黨,以牛僧孺命名)人數頗多,重要分子有宰相牛僧孺,給事中楊虞卿及其從兄中書舍人楊汝士、其弟戶部郎中楊漢公,中書舍人張元夫,給事中蕭澣,京兆尹杜悰等。李德裕黨有御史大夫兼翰林侍講學士鄭覃等。兩黨明爭暗鬥,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大和七年,文宗把楊虞卿、張元夫、蕭澣調到外地當州刺史,開始着手拆散朋黨。文宗談到他們的朋黨問題,李宗閔說:"臣素知之,故虞卿輩臣皆不與美官。"李德裕立即反脣相譏:"給、舍非美官而何?"李宗閔頓時"失色"。(《資治通鑑》卷244)李宗閔出主意罷免了鄭覃的侍講學士身份,以減少他與文宗的接觸機會。文宗誇獎"殷侑通經學,爲人頗似鄭覃。"李宗閔說:"覃、侑誠有經學,於議論不足聽覽。"李德裕說:"殷、鄭之言,他人不欲聞,唯陛下切欲聞之。"(《舊唐書》卷173《鄭覃傳》)兩黨對峙,意見對立,彼此吵得面紅耳赤,文宗因而感嘆道:"去河北賊(河朔跋扈藩鎮)非難,去此朋黨實難。"(《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李德裕好強厲害,使得文宗不能忍受。大和八年,文宗打算安排李宗閔黨前身的黨魁李逢吉的侄兒李仲言(即李訓)爲諫官,置之翰林,李德裕以此人曾犯罪流放嶺南爲理由加以反對。文宗說:"然豈不容其改過?"李德裕認爲本性難移。文宗說:"李逢吉薦之,朕不欲食言。"商量"別除一官"。李德裕堅持說:"亦不可。"文宗看着宰相王涯,王涯只好說"可"。李德裕連忙揮手製止他,文宗回頭,正好看見,"色殊不懌而罷"。(《資治通鑑》卷245)無疑,只有把兩黨骨幹分子從朝廷中清除出去,才談得上朝政的決策和實施;只有起用兩黨以外的人物,才談得上把兩黨骨幹分子從朝廷中清除出去。李訓和鄭注適應了這一需要,被文宗起用。

鄭注醫術高明,曾在藩鎮節度使李愬手下供事,結識了監軍宦官王守澄。他後來在政治生活中反覆無常,玩弄陰謀詭計,因而名聲不好,史書中有很多官僚士大夫抨擊他的言論。但他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敏悟過人,博通典藝,棋弈(原誤作奕,徑改)醫卜,尤臻於妙。人見之者,無不歡然"。(《舊唐書》卷184《宦官》)李愬稱他爲"奇才",王守澄稱他爲"奇士"。(《舊唐書》卷169《鄭注傳》)王守澄入朝知樞密,專擅朝政,把他帶到京師。在大和五年文宗與宰相宋申錫密謀誅殺宦官之際,他夥同王守澄誣陷宋申錫謀反,企圖置宋申錫於死地,文宗因此極討厭他。但大和七年文宗患了風疾,不能說話,王守澄推薦鄭注由昭義藩鎮(駐潞州,今山西省長治市)行軍司馬任上來京爲文宗治病,文宗"飲其藥,頗有驗,遂有寵"。(《資治通鑑》卷244)李訓勾結鄭注,被王守澄推薦給文宗侍講《周易》,大和八年,次第擔任四門學助教、國子學《周易》博士,充翰林侍講學士,得以和文宗私下接觸。由於他"倜儻尚氣,頗工文辭,有口辨,多權數",文宗"以爲奇士,待遇日隆"。(《資治通鑑》卷245)

李德裕引起文宗"不懌",沒多久便被撤銷了宰相職務,史籍把責任推到王守澄、李訓、鄭注身上,說他們"皆惡李德裕",便"引宗閔以敵之"(《資治通鑑》卷245),把他從藩鎮節度使任上徵回京師,與李德裕互換職務。但這時李訓僅僅是品秩卑微的四門學教書匠,鄭注剛從昭義節度副使任上調回京師,他們哪有那麼大的能量?因此,李德裕罷相儘管王守澄起了重大作用,但主要取決於文宗的態度,李訓、鄭注這時還只是文宗用以破除官僚派系的小小打手。下一個目標是李宗閔。大和九年,鄭注當上了守太僕卿兼御史大夫。京城誤傳他爲文宗合鍊金丹,須小兒心肝,民間驚懼。鄭注一向厭惡京兆尹楊虞卿,就夥同李訓構陷他,說這個謠言出自他的家人。楊虞卿下御史臺監獄,李宗閔"極言救解",文宗斥責李宗閔說:"爾嘗謂鄭覃是妖氣,今作妖覃耶爾耶?"(《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於是貶他爲外官。隨後,鄭注揭發李宗閔當年當吏部侍郎,通過一位姓沈的駙馬都尉結托女學士宋若憲和宦官頭子楊承和,由二人在宮中多次美言,才當上宰相。於是李宗閔再貶。這樣,兩個集團的首領都被逐出朝廷,其黨羽也被清除出去。文宗對於"宿素大臣,疑而不用,意在擢用新進孤立,庶幾無黨,以革前弊"(《舊唐書》卷172《李石傳》),於是起用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爲宰相。

進一步的問題是,文宗爲什麼倚重李訓、鄭注?

文宗喜讀《貞觀政要》,對於唐太宗孜孜政道而取得貞觀之治的局面,一直很嚮往,並且急於求成。大和六年,他對宰相們說:"天下何時當太平,卿等亦有意於此乎?"牛僧孺說:"太平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至理,亦謂小康。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所及。"事後牛僧孺對同事們說:"主上責望如此,吾曹豈得久居此地乎?"(《資治通鑑》卷244)他於是辭去了宰相職務。兩黨其他官員也都沒有同文宗這種迂闊的理想相契合的表現。李訓、鄭注則不然,二人爲文宗"畫太平之策,以爲當先除宦官,次復河湟",甚至具體到"開陳方略,如指諸掌"的地步。文宗"以爲信然,寵任日隆"。(《資治通鑑》卷245)顯然,李訓、鄭注是在吹牛皮說大話。當時宦官專權,官僚朋黨,藩鎮跋扈,財政困難,在這樣的政治經濟條件下,天下太平談何容易,因而牛僧孺的話倒是符合實際的。關於"除宦官",下面再分析,這裏分析"復河湟"問題。河湟指河西、隴右,吐蕃趁安史之亂,佔據了這個地區,唐廷何嘗不萌生收復念頭,爲客觀條件所限,一直無如之何。杜牧《河湟》詩說:"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樊川文集》卷2)唐代宗大曆八年(773),宰相元載只是籌劃在臨近淪陷區的地方置戍兵、築城堡而已,而且沒能實施。唐憲宗看舊地圖,"見河湟舊封,赫然思經略之",但"未暇也"。(《新唐書》卷216下《吐蕃下》)這些都是文宗以前的事。文宗以後,吐蕃衰敗,內鬥激烈,淪陷區唐人趁機起義,以其地歸唐。沙州(治今甘肅敦煌市)人張義潮領導民衆繼續鬥爭,收復了河隴13州土地,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繪地圖以獻唐廷。這完全是民衆自發的行動,唐廷事後才知道,自己一方根本沒有出任何力。那麼,李訓、鄭注"復河湟"云云,不過是空疏的宣言,哄騙文宗,哄騙輿論,不可能付諸實施。而且二人並不具備治理國家的能力。"鄭注每自負經濟之略",文宗問到"富人之術",他"無以對,乃請榷茶"。(《資治通鑑》卷245)鹽鐵轉運使令狐楚兼領榷茶使,深有體會,認爲"榷茶實爲蠹政","豈有令百姓移茶樹於官場中栽植,摘茶葉於官場中造作?"(《舊唐書》卷172《令狐楚傳》)茶樹是不能移植的,因而古代婚姻習俗有女方接受男方贈茶的訂婚聘禮,表示自己對婚姻忠貞不移。小說《紅樓夢》第25回中,王熙鳳同林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不知醫術精湛的鄭注爲什麼對"本草"習性如此昧然。

大背景下看甘露之變:唐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第2張

總之,文宗起用李訓、鄭注,最初是爲了破除官僚朋黨,被他們的誇誇其談所迷惑,誤以爲他們是扭轉乾坤的奇才,遂加以重用,翦除宦官是後來的事,是實現太平理想的一個步驟。

二、李訓翦除宦官的行動何以託詞甘露

李訓、鄭注同文宗密謀,殺掉了宦官頭子王守澄,目標轉向另一個宦官頭子仇士良。李訓假稱左金吾衛辦公院的石榴樹上夜間降下甘露,這在冬天無疑是很奇怪的事,想誘騙仇士良偕衆宦官前往觀看,伏兵突起,殺掉他們。李訓爲什麼要託詞甘露?古人迷信,看重任何所謂祥瑞,天降甘露更看作是天下太平的瑞兆。甘露之變發生的這一年,僅在鳳翔藩鎮(駐今陝西鳳翔縣),先有五色雲出現,後捕獲白兔,監軍宦官都想上報文宗,節度使杜悰阻止,"監軍不悅,以爲掩蔽聖德"。鄭注繼任鳳翔節度使,上報紫雲出現,並獻上白雉。在京師,八月,"有甘露降於紫宸殿前櫻桃之上,上親採而嘗之,百官稱賀"。因此,李訓託詞甘露,與此前的祥瑞承接,既迎合了文宗和宦官、朝官們的心理,又同文宗和自己的太平理想一致,便於開展行動。甘露之變過後,文宗對杜悰說:"李訓、鄭注皆因瑞以售其亂,乃知瑞物非國之慶。卿前在鳳翔,不奏白兔,真先覺也。"(《資治通鑑》卷246)文宗從依靠李訓、鄭注翦除宦官,到公開批判他們利用祥瑞,看樣子不是爲了推卸責任,而是表明文宗雖參與了同他們的密謀活動,但他們具體怎樣行動,文宗未必任何細節都知道。在宦官衆目睽睽之下,文宗同他們的接觸不會過於頻繁,說話不會面面俱到、處處明朗。

三、李訓、鄭註失敗的必然性

甘露之變爆發,李訓、鄭注徹底失敗,連同宰相王涯、賈餗、舒元輿,以及王璠、羅立言、郭行餘、李孝本、韓約等官員,皆被宦官滅族。王涯和賈餗並沒有參與李訓的活動。被宦官濫殺的也不只是他們,在京師和鳳翔,至少有三千人。

李訓、鄭注敗在宦官手下,是必然的結局。宦官與中國王朝史相始終,不廢除宦官制度,就不可能取消宦官,殺掉這一批,還會出現另一批。自唐德宗以來,宦官擔任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是中央禁軍的最高統帥。宦官所以能"萬機之與奪任情,九重之廢立由己",便是由於掌握軍權,形成勢力。甘露之變前,王守澄、仇士良便擔任着右軍中尉、左軍中尉的職務。宦官或在京師,或在地方監軍、巡邊,"高品白身之數,四千六百一十八人"。對於如此強大的勢力,李訓"欲盡誅宦官"(《舊唐書》卷184《宦官》),鄭注打算在鳳翔挑選數百親兵,利用埋葬王守澄的機會,"令內臣中尉以下盡集滻水送葬","令親兵斧之,使無遺類"。(《資治通鑑》卷245)這種做法,用主流意識形態的語言來說,是"左"傾機會主義的盲目行動,不可能奏效。李訓、鄭注所以期望通過陰謀詭計僥倖獲勝,是由於他們都是政治投機分子和政治暴發戶,升遷異常,品質多疵,爲官僚們所不齒,不具備威望和號召力、凝聚力,也不具備審時度勢的能力。

鄭注出任鳳翔節度使,在當地組織力量。李訓搶先在京師下手,利用幾位剛剛變動職務的人匆忙行事。戶部尚書、判度支王璠被任命爲河東節度使,大理卿郭行餘爲邠寧節度使,這是弄虛作假,他們並沒有赴鎮,只是爲了"託以募爪牙爲名"在京師"招募豪俠"(《舊唐書》卷169《王璠傳》),政變時只有"部曲數百"。(《資治通鑑》卷245)京兆少尹羅立言權知京兆府事,他指使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官糾集吏卒。但官吏消極應付,"萬年捕賊官鄭洪懼禍託疾,既而詐死,令家人喪服聚哭"。(《舊唐書》卷169《羅立言傳》)刑部郎中兼御史知雜李孝本權知御史中丞,在起事當天率領"御史臺從人二百餘",羅立言率領"京兆邏卒三百餘"(《資治通鑑》卷245),倉促應付局面。倒是左金吾衛大將軍韓約手下有兵,但他剛由太府卿改換職務,在軍中沒有資歷、威望,沒有指揮能力,而且膽小如鼠,當仇士良一行來看"甘露"時,他竟嚇得"變色流汗"。王璠和他伯仲之間,李訓指揮他來文宗面前"受敕旨",他竟"股慄不敢前"。(《資治通鑑》卷245)宦官利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神策軍對付這類臨時拼湊的烏合之衆,牛刀小試即可。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軍各出動五百人,即刻便使李訓力量和不相干的官吏、市人流血成河、殭屍遍地。

大背景下看甘露之變:唐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第3張

四、昭義藩鎮對穩定國家局勢的功績

甘露之變事起,宦官們協調了內部關係,加強了族類意識,對於官僚士大夫,不論有黨無黨、何派何系,一律視爲仇敵。巡邊宦官田全操回京途中揚言:"我入城,凡儒服者,無貴賤當盡殺之!"(《資治通鑑》卷245)宦官對所謂逆人親党進行大清洗,肆意殺戮,霸佔財物。官僚士大夫身家性命毫無保障,心靈受到震撼,把仕途看作畏途。裴度"不復以出處爲意"。(《舊唐書》卷170《裴度傳》)白居易遠在洛陽,"愈無宦情"。(《舊唐書》卷166《白居易傳》)他的《詠史(自注:九年十一月作)》詩說:"秦磨利劍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按:用西漢初隱士商山四皓典),閒臥白雲歌紫芝。彼爲菹醢几上盡,此作鸞鳳天外飛。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爲。"(《白居易集》卷63)《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自注:其日獨遊香山寺)》詩說:"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按:曹魏末年,嵇康被殺,臨刑索琴奏《廣陵散》),憶牽黃犬定難追(按:《史記·李斯列傳》:丞相李斯被滅族,對其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麒麟作脯龍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龜?"(《白居易集》卷65)這時的宰相是鄭覃和中立不黨的人士李石,二人頂住腥風血雨,勉強辦公。議論朝政時,仇士良闌入其中,動輒以李訓、鄭注的事來侮辱恐嚇他們。他們則以李訓、鄭注由宦官王守澄引進爲據,反問道:"訓、注誠爲亂首,但不知訓、注始因何人得進?"使得"宦者稍屈"。(《資治通鑑》卷245)仇士良派刺客暗殺李石,雖受傷未死,但嚇得"百官入朝者九人而已,京師數日方安"。正是由於李石、鄭覃不同宦官妥協,才使得"紀綱粗立"。(《資治通鑑》卷246)

僅靠鄭覃、李石個人的節操和能力,還不足以抑制宦官,是昭義藩鎮對宦官的態度給他們提供了有效的憑藉。該鎮節度使劉從諫連續上表"請王涯等罪名",還說:"涯等儒生,荷國榮寵,鹹欲保身全族,安肯構逆!訓等實欲討除內臣,兩中尉(指仇士良、魚弘志)自爲救死之謀,遂致相殺,誣以反逆,誠恐非辜。設若宰相實有異圖,當委之有司,正其刑典,豈有內臣擅領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橫被殺傷!"他表示"謹當修飾封疆,訓練士卒","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資治通鑑》卷245)先屬於李宗閔黨後屬於李德裕黨的士人李商隱,號召其它藩鎮響應昭義。他的《重有感》詩說:"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全唐詩》卷540)玉帳指軍帳,牙旗指旌旗,是節度使的居處和用物。這裏說節度使擁有兵力,佔據有利形勢,應該在國家安危關頭同皇帝休慼與共。竇融是東漢初年的涼州牧,涼州即今甘肅武威地區,屬於函谷關以西地區。他得知光武帝劉秀欲討伐隗囂,便上表問出兵時間,打算效力。這裏用以指劉從諫上表事。東晉蘇峻謀反,陶侃同溫嶠、庾亮等人會師於京師建康(今江蘇南京市)石頭城下,終於殺掉蘇峻。這裏用以鼓動劉從諫會同其他節度使進軍長安,消滅宦官。劉從諫的聲討以及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使得仇士良極度恐慌,宦官勢力不得不有所收斂。關於劉從諫對穩定國家局勢所起的作用,史官有公正的評論。一則說:"是時中官頗橫,天子不能制,朝臣日憂陷族,賴從諫論列而鄭覃、李石方能粗秉朝政。"(《舊唐書》卷161《劉悟傳附子從諫》)一則說:"苟無藩後之勢,黃屋(指朝廷)危哉!"(《舊唐書》卷169《史臣曰》)

劉從諫提到王涯,是由於王涯並不知道李訓的計劃,也被宦官族誅,拿這事譴責宦官,更加義正詞嚴。於是昭義鎮成了保護受害者的卵翼,李訓的哥哥李仲京,郭行餘的兒子郭臺,王涯的侄孫王羽,韓約的兒子韓茂章、韓茂實,王璠的兒子王渥,賈餗的兒子賈庠,都逃到這裏避難。

五、李德裕何以否定李訓等人翦滅宦官的行動

李訓等人翦滅宦官,是爲着李唐王朝的利益,而且是秉承文宗的旨意行事的。因此,古人對於這一事件的性質給予正面肯定。《舊唐書·宦官傳》開篇評論宦官肆虐,把李訓同宋申錫相提並論,說:"文宗包祖宗之恥,痛肘腋之仇,思翦厲階,去其太甚。宋申錫言未出口,尋以破家;李仲言謀之不臧,幾乎敗國。"唐武宗繼位後,李德裕擔任宰相,仇士良很討厭他。但武宗猜忌厭惡仇士良,解除了仇士良的實權,並於會昌三年(843)退休。繼之掌實權的宦官"劉行深、楊欽義皆願愨,不敢預事"。(《資治通鑑》卷247)君相朝臣承受的宦官壓力相當小,時機有利,可以做好李訓等人的善後工作。然而出人意料,會昌四年李德裕主持平定了昭義鎮的叛亂,上述幾位避難者被該鎮內部人殺掉,"李德裕復下詔稱:'逆賊王涯、賈餗等,已就昭義誅其子孫。'"詔令"宣告中外,識者非之"。(《資治通鑑》卷248)

李德裕爲什麼否定李訓等人翦滅宦官的行動,並且把不相干的兩個宰相拉扯進去?

話題回到昭義鎮上來。唐敬宗寶曆元年(825),昭義節度使劉悟病故,其子劉從諫欲繼承職務,託言先父遺表中的意願,把遺表上呈朝廷,請求批准。朝中討論,多數大臣認爲昭義是內地藩鎮,與河朔三鎮不同,不能像三鎮那樣實行世襲制。"宰相李逢吉、中尉王守澄受其賄,曲爲奏請"(《舊唐書》卷161《劉悟傳附子從諫》),使劉從諫如願以償。會昌三年,劉從諫病故,其侄劉稹冒充其子,請求繼任節度使。武宗命劉稹以全族入京,擔任朝官,劉稹不從,武宗和李德裕決定出兵討伐。劉稹上表辯解並懇求朝廷罷兵,說:"亡父從諫爲李訓雪冤,言仇士良罪惡,由此爲權幸所疾,謂臣父潛懷異志,臣所以不敢舉族歸朝。乞陛下稍垂寬察,活臣一方。"這裏所說"權幸所疾",指李德裕事,他認爲甘露之變以來劉從諫的所作所爲是"跋扈難制,累上表迫脅朝廷"。(《資治通鑑》卷247)他謀劃用兵方略,說:"澤潞國家內地,不同河朔。"當年劉從諫"欲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與鄭注、李訓交結至深,外託效忠,實懷窺伺"。"劉稹所恃者,河朔三鎮耳。但得魏、鎮不與稹同,破之必矣。請遣重臣一人,傳達聖旨,言澤潞命帥,不同三鎮。自艱難以來,列聖皆許三鎮嗣襲,已成故事。今國家欲加兵誅稹,禁軍不欲出山東。其山東三州(昭義藩鎮管五州,澤州、潞州在山西,邢州、洺州、磁州在河北,即山東三州),委魏、鎮出兵攻取。"(《舊唐書》卷174《李德裕傳》)

大背景下看甘露之變:唐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第4張

李德裕

李德裕堅持平定昭義,固然主要是爲了樹立朝廷的權威,防止節度使世襲制由邊地向內地蔓延,但他把黨爭因素帶入其中,想藉機清算從李逢吉以來的政敵,便使得平定藩鎮叛亂的戰場同時成了派系鬥爭的戰場。他構陷牛僧孺、李宗閔,想把他們置於死地。他對武宗說:"劉從諫據上黨十年,太(大)和中入朝,僧孺、宗閔執政,不留之,加宰相縱去,以成今日之患,竭天下力乃能取之,皆二人之罪也。"他"使人於潞州求僧孺、宗閔與從諫交通書疏,無所得,乃令孔目官鄭慶言從諫每得僧孺、宗閔書疏,皆自焚燬"。河南少尹呂述迎合李德裕的意圖,寫信給李德裕,誣陷"稹破報至,僧孺出聲嘆恨"。(《資治通鑑》卷248)武宗大怒,遂將牛僧孺、李宗閔貶斥蠻荒,徹底打倒。至於王涯,早在唐憲宗元和三年(808),便爲時任宰相的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所怒,受到貶官處分。李德裕把不曾參與李訓行動的王涯叫做"逆賊",無非是"三年無改於父之道"(《論語·學而篇》)而已。甘露之變過後,李德裕黨人陳夷行就想把鄭注的事栽贓於李宗閔。他對文宗說:"宗閔養成鄭注之惡,幾覆邦家,國之巨蠹也。"李宗閔黨人楊嗣復反駁道:"比者陛下欲加鄭注官,宗閔不肯,陛下亦當記憶。"(《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由此可見,李德裕所以否定李訓翦滅宦官的行動,是出於派系的劣根性,把李訓等人及昭義藩鎮同李宗閔黨硬扯在一起,大做文章。然而史學界研究李德裕平定昭義叛亂問題,始終未注意到這一層含義,因此本文予以發覆,希望能給後來的研究者提個醒。

附帶討論一個說法。史學界普遍認爲李德裕黨對藩鎮持強硬態度,李宗閔黨持姑息態度,前者優後者劣。李德裕黨事例即平定昭義叛亂一事。李宗閔黨事例是:大和五年,范陽藩鎮(駐幽州,今北京市)內訌,副兵馬使楊志誠逐節度使李載義。文宗問如何處置,宰相牛僧孺說:"此不足煩聖慮。且范陽得失,不繫國家休慼,自安、史以來,翻覆如此。前時劉總以土地歸國,朝廷耗費百萬(指賞賜),終不得范陽尺帛鬥粟(指賦稅)入於天府,尋復爲梗。至今志誠亦由(猶)前載義也,但因而撫之,俾捍奚、契丹不令入寇,朝廷所賴也。假以節旄,必自陳力,不足以逆順治之。"(《舊唐書》卷172《牛僧孺傳》)研究者們忽略了范陽和昭義的差異。范陽是邊地藩鎮,安史亂後,朝廷對它的控制一直是鞭長莫及,因而視同化外,只要它能防範奚、契丹的內犯即可,其餘不再計較。而昭義是內地藩鎮,地近東都洛陽,朝廷不能容忍它尾大不掉。上引李德裕言論表明他看到了內地藩鎮與邊地藩鎮的區別,並以承認河朔三鎮世襲制特權爲前提,爭取它們出兵配合平定昭義叛亂。可見,李德裕對待邊地藩鎮的態度同牛僧孺完全一致,研究者們卻要肯定李德裕否定牛僧孺,豈非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