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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第三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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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元末明初時期的章回體長篇小說,作者或編者一般被認爲是施耐庵,現存刊本署名大多有施耐庵、羅貫中兩人中的一人,或兩人皆有。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中國歷史上最早用白話文寫成的章回小說之一,膾炙人口,流傳極廣。問世後在社會上產生巨大影響,爲中國後世小說創作的典範。《水滸傳》也是漢語言文學中具備史詩特徵的作品之一,對中國敘事文學具有深遠影響。下面小編就爲大家帶來詳細的介紹,一起來看看吧。

全書通過描寫北宋末年,梁山好漢反抗欺壓、水泊梁山壯大和受宋朝招安,以及受招安後爲宋朝征戰,最終消亡的宏大故事,藝術地反映了中國歷史上宋江起義從發生、發展直至失敗的全過程,深刻揭示了起義的社會根源,滿腔熱情地歌頌了起義英雄的反抗鬥爭和他們的社會理想,也具體揭示了起義失敗的內在歷史原因。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詩曰:

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只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打坐參禪求解脫,粗茶淡飯度春秋。

他年證果塵緣滿,好向彌陀國裏遊。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着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爲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着鄭屠那廝,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人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勾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裹,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勾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丰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戲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待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丫嬛一面燒着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

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丫嬛將銀酒壺蕩上酒來,子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子父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你這片心。”

水滸傳第三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晚也,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纔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纔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小弟相敬之禮。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爲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爲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子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舊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繁。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閒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爲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爲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匹禮物,排擔了。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臺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峯頂,日轉山腰。嵯峨彷彿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巖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松,鐵角鈴搖龍尾動。宜是由揉藍染出,天生工積翠妝成。根盤直壓三千丈,氣勢平吞四百州。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擡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剎。但見:

山門侵峻嶺,佛殿接青雲。鐘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峯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衆僧寮納四面煙霞。老僧方丈鬥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裏。白麪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剎。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啓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名達,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爲僧。一應所用,小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托出茶來。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爲證: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制造甚工夫。

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蓆,增添清氣入肌膚。

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衆人茶罷,收了盞託。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辦齋。只見首座與衆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恰似賊一般。”衆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衆僧稟長老說道:“卻纔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別得他的麪皮。你等衆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衆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鴻鍾,擊動法鼓,就法堂內會集大衆。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髮分做九路綰了,揲起來。淨髮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鬚,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衆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衆聽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了,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髮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着空頭度牒而說偈曰:

“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歸依三寶,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是”“否”兩字,卻便道:“灑家記得。”衆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衆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衆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裏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水滸傳第三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2張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衆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衆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滷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託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衆人上轎,引了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衆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牀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採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牀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睛明得好,智深穿了皁布直裰,繫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副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着桶蓋,那漢子手裏拿着一個旋子,唱着上來。唱道: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擔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伕、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着本寺的本錢,見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當踢着。那漢子雙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纔疼止,又怕寺里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子,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來。智深把皁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着兩個膀子上山來。看時,但見:

頭重腳輕,對明月眼紅面赤;前合後仰,趁清風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龜。腳尖曾踢澗中龍,拳頭要打山下虎。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着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叉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伕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衆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着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衆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牀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衆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裏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唣,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衆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着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硃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爲?”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個名賢,姓張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甌瀲灩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

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

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琥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

天地聞知酒量洪,敕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

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

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鸞誤入雲光宅。

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

一飲千鍾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劃。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水滸傳第三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3張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色暴熱,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着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麪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鬚,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則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待詔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個道理,如何能勾酒吃。”遠遠的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

魯智深揭起簾子,走入村店裏來,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沙鍋裏煮着一隻狗在那裏。智深便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

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就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吃。”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睜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涌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睏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前日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着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拔,卻似撧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回,調轉身來看着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着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衆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迴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衆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粥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孃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衆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衆僧也各自迴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牀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着地下便吐。衆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牀,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飢哩。”扯來便吃。衆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牀。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牀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只顧鑿。滿堂僧衆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鉢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那裏禁約得住。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伕,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撧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雲志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晴。直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涌,如着槍跳澗豺狼。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恰似頓斷絨絛錦鷂子,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

當時魯智深輪兩條桌腳,打將出來。衆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着地卷將來,衆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衆僧也休動手。”兩邊衆人被打傷了十數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衆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衆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衆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衆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皁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衆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靜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麪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着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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