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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上篇):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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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站小編要跟大家分享的《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上篇)的小說內容。這是文康所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揭露了封建官場吏治的腐朽,道盡科舉文化的醜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寫實俠義小說。小說語言生動幽默,繪聲繪色,問世以來一直爲人們所稱道。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叫華忠把那個改裝的道士帶進來,正要認認這人是誰,問問他的來意,不想他進門,就是一躬起來,開口就叫了聲" 水心先生" ,接着便說:" 可還認識我這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麼?" 老爺聽了,不勝詫異,這才站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從前在南河作知縣時候受過知遇的那位老恩憲、前任河臺談爾音。老爺斷想不到此時忽然和他恁地相逢,倉卒間倒覺舉措不安。忙着先讓程相公迴避過了,自己料是一時換不及衣服,只換了頂帽子,轉身說:" 卑職安學海斷想不到此地得見憲臺,方纔驀遇,既昧於瞻拜,今蒙降臨,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間,不可廢禮,請憲臺上坐,容卑職參謁!" 把個談爾音慌了,上前扶住說道:" 水心先生,我談爾音具有人心,苟非到萬難,萬不敢靦顏來見。我先生要一定這等稱謂,這等儀節,使我益發無地自容,叫我這一肚皮的話,怎得說出口呢?" 安老爺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覺不好過於拘禮,還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賓主坐下。此時上街去的家人們也都回來了,倒上茶來,安老爺又親自送茶,依然是憲臺長,大人短。華忠站在旁邊,聽了半日,才知道這東西,原來就是把我們老爺坑苦了的那個談爾音。待要得罪他兩句,又礙着主人,只氣了他個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爺卻只藹然和氣的問他道:" 憲臺是幾時蒙恩賜環的?竟不知怎的,既不進京,又不回籍,卻只逗留在此。更不敢動問,方纔在天齊廟相遇,怎的又裝扮成那等個行藏,卻是爲何?" 那談爾音見問,未曾開口,眼中落淚,一面擺手,一面搖頭,說道:" 先生這話,一言難盡。我自從那年獲罪,發往軍臺,原想着河工上還有幾個着實受過我些好處的舊日屬員,打算叫他們幫助幾千金,交了臺費,便好還鄉。不想這班人不肯也罷,連回話都沒得一句。難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無非告苦說窮,那言語文字之間,還帶些笑罵。因此沒法,在臺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滿回來,便想在京官同鄉道里打個把式。那知我們那班同鄉更狠,算起來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過我多少別敬節儀,如今見我這等回來,他們竟自閉門不納,還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鳴鼓而攻起來。沒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個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錫江。不想他這等一個小小官兒,也竟會被上司訪着他帷薄不修,又參回去了。把我閃得來進退兩難。幸得我們紹興府山陰道上,多有些會唱道情的,我還記得那腔調,也隨口編了兩句,就弄了副漁鼓簡板,每日胡亂唱來餬口。又怕被人看見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這張羞臉。作夢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見你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兩銀子,所以特地到門拜謝。" 說罷,站起來又打了一躬。

安老爺此時,正在後悔自己方纔在廟上不合一時粗心,不曾認出他那個假面目來,無端的給了他幾兩銀子,倒象特地去瀆褻他一般。如今聽他這等說法,果然是把自己無心犒賞認作了有意酬恩,一時越發不安,連忙說道:" 大人你怎的倒這等說!" 說着,正要往下辯白這個原故,那談爾音不等老爺說完,接過來說道:" 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這等說!你可曉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壽時節,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時只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禮,獨先生你只單單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時動了個小人之見,就幾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狹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衆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場醜。不料你不念舊惡也罷了,又慨然贈我五兩銀子。可曉得我談爾音,當年看了銀五十兩,輕如草芥;今日得着這五兩,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這樣說法。只是我方纔那番賣唱乞食的行徑,真真叫作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還要求老先生函蓋包荒。此後見了我們河工上那班舊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纔好!" 安老爺原是憋着一肚子話,竭力辯白自己方纔如果認出是他來,斷不肯那樣褻瀆他。而他是算認定了,難得老爺認得出是他來,還肯這樣憐惜他,兩下的越說越不得明白。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上篇):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

他越發提起前情,直言不諱,一味自怨自悔。老爺是位仁慈不過的,便覺得這人尚有三分義氣,早動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時又替他臉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心上過不去,待要寬慰勸勉他一番,便道:" 大人休如此說,貧乃士之常,不足爲累。

便是市上吹簫、街頭鼓板這些事,古人中如蘆中人等輩,也都作過,不過今日聖明在上,非其時耳。依學海鄙見,還是早辦一條歸路,回到家鄉,先圖個骨肉團聚,一面藏器待時,或者聖恩高厚,想起來還有東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 他又擺手說道:" 先生這話說得遠了。實不相瞞,我談爾音此時,只住在對門一個小車子店裏。一日兩餐,還沒處打算哪!只這兩件衣裳,還是託店主人賃來的。

就方纔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兒,也是和天齊廟裏一個道人借的,他還定要用我五十大錢的酒錢。你看人情這等艱難,叫我一向從那裏辦條歸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這五兩頭,已經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這等五兩頭,我便打算搭了我們紹興回空的糧船回去。只是那裏還想再作出這樣第二個春夢?" 老爺這才明白,他是還短几兩銀子,說不出口,不禁低頭,嘆息了一聲,默然不語,便讓他吃茶。要論安老爺素日的爲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捨不得這幾兩銀子。要講急人之急,正該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銀子來,當面給了他,打發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語呢?原來老爺正爲此時自己和他是一窮一通,一貴一賤,翻了個局面。

待說斟酌個可以與、可以無與吧,倒象爲了淮安被參的前情,近於使驕且吝;待說博施濟衆吧,只這等隨便拿出幾兩銀子來給他,不但不是個富而好禮的道理,越發顯得方纔廟上給他那幾兩銀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時心裏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個談爾音,一面三回九轉的心裏盤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爺還捧着個碗,在那裏盤算呢!談爾音看那神情,料是沒指望了,不好久坐,談了兩句散話,也就告辭。老爺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門,還等他走了幾步,然後纔回身進來坐下。

思索了半天,他便叫樑材、華忠兩個來,吩咐道:" 你們看看,有太太給我帶上的幾百銀子,在那一個箱子裏,給我拿出來。" 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 老伯,我那五兩頭不忙,那是老人家要買阿膠用的,等到了山東,再把我不遲。" 老爺搖搖頭道:" 不是。" 樑材也回說:" 老爺要使銀子,外頭有留下來五十兩,沒用完呢!" 老爺道:" 你替我拿來就是了。" 兩個聽了,便叫了打雜兒的,幫着到行李車上鬆繩解釦,把箱子擡進,忙着解夾板,拆包袱,找鑰匙,開鎖頭。老爺看了看,那箱子裏裝着是五百銀子,便吩咐樑材向店家借個天平,要出二百四十兩來,分作三包。又叫葉通寫三個饋贐的籤子,按包貼上。再現買黑皮子手版來,要恭楷寫着舊屬安學海一行字。又叫騰個拜匣,預備裝銀子。又叫打開包袱,把行裝袍褂拿出來換上。華忠見老爺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請示老爺道:"到那裏去?還是車去馬去?派誰跟了去?" 老爺見他那臉上不大平靜,恐怕誤事,便要招惹,他只說:" 一概不用,你只叫個打雜兒的跟着,我要親身把這銀子送給那個談大人去。" 原來華忠方纔問的時候,就早猜出老爺這着兒來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見老爺不但幫他銀子,還要親身送去,只氣得他也顧不得什麼叫作規矩,便直言奉上說道:" 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爺一頓窩心腳的話,老爺的銀子,可是沒處兒花?" 一時粱材大家也覺老爺此舉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 老爺你平日常講的,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怎的此時自己又以德報怨起來?" 老爺正爲這樁事,一個人爲難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兒不差什麼,憋得都要漾上來了,那裏還禁得起旁邊兒再有人去晃盪它。只程相公這一句,就開了四書閘了。只見他呆着個臉兒,向着程相公道:" 世兄,你可曉得我夫子講這兩句話是怎的個意思?

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見那時週末文勝,時事務虛不務實,那人忽然來問:'以德報怨何如?' 也正是受了文過其實的病,便因此動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問他何以報德?緊接着便告訴他,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其實輪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兩本《論語》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時那一處不受着怨?其中只有被原壞那傲慢不恭的老頭子氣不過,在他踝子骨上打過一杖,還究竟要算個朋友責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許多奚落,依然還是好言相向。便是陽貨、王孫賈、陳司敗那等無禮,也只就他口中的話,說說兒也就罷了。究竟何嘗認真去以直報怨?何況我今日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報德。世兄,你怎的倒說我是以德報怨?" 程相公道:" 別樣事小侄不曉得,談爾音這樁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裏眼見的,難道那還叫作個德?"老爺道:" 你們的意思,自然爲他參掉了我的官,罰賠了我的銀子;因我被參官賠銀子,才累我的兒子趕出來,以致幾乎半途喪了性命!大不過講的是這三樁事,要算個怨了。你們可曉得那河工上的官兒,白總河以至河兵,那個不是要靠那條河發財的;單單的放我這樣一個不會弄錢的官在裏頭,便不遇着那位談大人,別個也自容我不得。長遠下去,慢講到官,只怕連我這條性命都有些可慮。今日之下,怎的還能夠這等自在追逐!便是幸而不參,我那個知縣作到今日,說句老實話,是還想我能去鑽營升官呢?是還想我去謀幹發財呢?只怕我這點薄薄的傢俬,也就被我一任知縣報效在裏頭了,所賠的又豈止是五千餘兩?再講我的兒子不出來,又怎的遇着我這兩位媳婦來,立起我家這番事業?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兒子來,撐起我家這個門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樁不是談大人的厚德?怎的還要去怨他?固然說是天也,非人力所能爲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線兒,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這許多苦力,也些須有點功勞,我此舉又怎的不叫作以德報德?" 華忠聽了老爺這段話,才把那一股渾氣消了下去,只聽他先念了聲佛,說道:" 真哪!奴才說幾句不當家的話,照老爺怎麼存心,怎麼怪得養兒養女望上長,我們大爺有這段造化呢?那麼說兩錢兒敢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塗,只是奴才到底糊塗,老爺就給他個一二百也不少,就簡直的給他三百也不算多,怎麼又不零不落的,要現給他平出二百四十兩來,這又是個什麼原故呢?" 老爺道:" 蠢才,蠢才!你怎的會明白這個大道理!我竟沒許多精神和你閒話,你且問問程師爺,就曉得了。" 程師爺聽了一愣,想了半天,說道:" 今日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爲什麼了,要給他二百四十兩銀子?" 老爺只笑而不言。不想葉通這小廝,跟老爺在書本兒上磨了這幾年,倒摸着老爺胸中些深微奧妙了。他正在那裏貼銀包上的籤子,聽了這話,便笑着和程相公說道:" 老爺給他這銀子,正合着三百兩的數兒。" 程相公道:" 何說拋話,方纔通共拿出三百兩來,老爺還了我五兩,這裏還剩五十五兩,你那裏還會有三百兩,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葉通道:" 師爺要明白這個,只把《子華使於齊》那章書,背一遍就明白了。" 他聽了,從" 子華使於齊" ,一直到" 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背了一遍。又尋思了半天,搖頭:" 我不曉得。" 葉通道:" 當日孔夫子送人東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師爺算那個與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鬥四升,那是個八八六十四。與之庾的那個庾字,朱注注的是十六鬥,那是個二八十六。與之粟五秉的那個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個二八十六。所以老爺送這位前任河臺的禮,也平了個三八二百四十兩,正是八折的三百兩。" 老爺聽了,連連點頭讚道:" 使乎使乎!" 程相公接他這話,算了算數目,果然不錯。又問他道:" 葉二爺,我倒請教,然則與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是八折呢?" 葉通道:" 他也是個八折,況夫子給於華他們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給的是串過的細米,須得滿打滿算。給原思的米,是他應關的俸祿,自然給的是泛串過的糙米。糙米串細米,有一得一,準準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十八,覈算起來,下餘的正是八九七二的八折。這筆帳大概連朱子當日也沒算清。不然,爲什麼前頭小注兒裏的釜六鬥四升,庾十六鬥,秉十六斛,都注得那麼清楚?到了與之粟九百的小注兒裏,就含糊着說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這話程相公始終不曾了了,安老爺聽了,只樂得拍案叫絕,說道:" 孺子可教也。這講法雖不足窺聖道之大,大可補朱注之闕。這等看起來,那康成家婢,不過曉得了' 薄言住訴,逢彼之怒' 和' 胡爲乎泥中'的幾句詩經,便要算作個佳話,真真不足道也!" 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說的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於那位談大人,便交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着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着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到站驢子,還堆着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裏。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上篇):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 第2張

看了看,見那門邊牆根底下,蹲着一羣苦漢,在那裏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 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 這店裏是住驢的,哪裏摸大人去呀?" 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 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 葉通走到跟前,不好跑進去,便隔窗子問了句:" 這是談大人的屋子麼?" 談爾音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着件破兩截布衫兒,趿拉着雙皁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道:" 這還了得,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 說着,進屋裏,就那麼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 安學海特來謝步。" 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和他分賓主坐下。

老爺見他那屋裏,上下通共一個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於面,盎於背。他會大把的銀子給人,也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婉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

那談爾音耳朵裏一邊聽着話,眼睛裏一邊瞧着銀子。老爺這裏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着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得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 他早拜倒在地,謝過不已,口裏說道:" 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說起了來,你直頭是個聖賢,我直頭是個禽獸。" 安老爺忙道:" 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子,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爲之,與我憲臺什麼相干?

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纔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 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拾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 明早再竭誠趨叩。" 安老爺也唯唯答應着。

一路回來,店裏才得上燈。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衆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託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裏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碼頭上,趁着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一番賙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後纔敢開口,這是後話。

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着許多車子,滿載着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後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和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更有些擡着食盒送禮去的,挑着空擔子送了禮回的。

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 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 一面想着,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老爺一看,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着車馬成羣,門裏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

那兩邊樹下,還歇着許多趕趁賣吃食的。

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着頂草帽兒,騎着驢兒,卻又穿着身行衣,不象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 你是那兒來的呀?" 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要和他說明來歷,只見褚一官從裏面說笑着,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 這……這不是二叔來了麼?怎麼一個人來了?" 匆匆見了個禮起來,便和那個莊客嚷道:" 你還不快進去,告訴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裏下來,已經到門了。" 那人聽了,忙着就裏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辭,老爺便和褚一官說:" 你且先送客。" 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着驢,一手舉着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 你令岳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 褚一官道:" 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 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裏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 我的老弟呀!你今兒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接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 說着上前和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並連次高升的喜。接着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後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

安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着個腦袋,趿拉着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皁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着腰兒,套着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頸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着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着,只張着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毛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記着褚一官方纔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 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麼大喜的事?" 他拉了安老爺一隻手說:" 咱們到裏頭坐下說。" 說着,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和他的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着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裏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裏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羣牆,各有隨牆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裏,有一羣人在門裏望外看,裏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 西花廳再擺兩桌子。" 東邊門裏,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象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裏,還安着兩塊大馬臺石。進了這座門,裏面還有三層門兒。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她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面還跟着一羣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她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着鄉風,叫聲乾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有那麼大個兒子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和唱曲兒的改字兒,沒什麼大分別了。她便索性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她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 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 說着,問了乾孃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她又拉了她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 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她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 都長這樣高了。"說着,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裏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後面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裏,也擺些鐘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只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着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裏吃麪。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兒看的。鄧九公道:" 你們不用跑。" 因拍着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 你大家瞧瞧,今幾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 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 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和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法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吧,不用和他們見禮了。" 說着,鄧九公就往東里間讓老爺看了一週,只不曾見着他家那位姨奶奶。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上篇):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 第3張

纔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麼事?只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纔開口說話,說道:" 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 安老爺拍着肚子說道:" 現成在這裏,少停當面寫出來,請老兄看。" 鄧九公笑道:" 好極了,你先別忙,索性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裏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保管替愚兄一樂,今日個得喝一罈。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的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爲憾,如今一朝有後,真是大快平生;驚的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 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怪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 褚大娘子道:" 我說是不是,纔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於去吧!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怪了,我看這可說甚麼?" 鄧九公纔要說話,安老爺說:" 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和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 九公道:" 不是麼!那是爲你乾女兒去要的麼!誰知她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歡了一場。" 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 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着叫他們煎普洱茶呢!" 安老爺一面讓座,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裏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鄧九公笑呵呵的說道:" 老弟你只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聽。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養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她會有了信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她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個月上,只見她吃動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道:' 這是個什麼原故?準是他孃的得了翻胃了。' 還是你乾女兒說:'別是胎氣吧?' 怎麼着,她就給她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 這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 就那麼糊里糊塗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她忽然跳着過板凳子,上櫃子去,不知拿什麼,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她這胎氣,竟會任怎麼個兒沒怎麼個兒。趕到挨着月分兒,大家都在那裏掐着指頭算着,盼她養,白說她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麼有一個多月呢。這天她正跟着我吃包,只見她纔打了個挺大的包,握在嘴上吃着,忽然呀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裏就跑。我說:' 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麼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啁?' 正說着,這個人才跟進屋子,只聽得喝喇的一聲,就把孩子養在褲子裏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她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 叫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 她且不吃,只嚷餓得慌,要先吃點兒甚麼。只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半小米子粥,還墊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她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 我這肚子裏象有一個呢?' 將說着,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着我也有這麼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說話的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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