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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祕唐廷與河北叛鎮的談判:成功穩定河北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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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皇帝“罪己詔”有兩個:一個是漢武帝徵和四年(公元前89年)的“輪臺罪己詔”,另一個就是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年)的“奉天改元大赦制”。雖然這兩個罪己詔都屬於自我批評之類的文字,但唐德宗的罪己詔要遠比漢武帝的罪己詔誠懇而且深刻。漢武帝的“罪己詔”,屬於直接自責的文辭不過“曩者朕之不明”寥寥一句而已;而唐德宗的罪己詔,則通篇幾乎都是痛責自己的文辭,如“長於深宮之中,暗於經國之務,積習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穡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致澤靡下究,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懷疑阻。猶昧省己,遂用興戎,徵師四方,轉餉千里。賦車籍馬,遠近騷然;行齎居送,衆庶勞止。力役不息,田萊多荒。暴令峻於誅求,疲民空於杼軸,轉死溝壑,離去鄉里,邑里丘墟,人煙斷絕。天譴於上而朕不寤,人怨於下而朕不知。馴致亂階,變起都邑,賊臣乘釁,肆逆滔天,曾莫愧畏,敢行凌逼。萬品失序,九廟震驚,上累於祖宗,下負於蒸庶。痛心靦面,罪實在予,永言愧悼,若墜泉谷”( 《舊唐書》卷12《德宗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339頁)等等。以上追悔自責甚至近乎自詈自虐之辭,出於九五之尊的皇帝之口,不可謂不痛切。難怪當時的澤潞節度使李抱真稱:“宣諭之時,士卒無不感泣。”(《舊唐書》卷139《陸贄傳》,第3800頁)

下詔罪己,情非得已

唐德宗頒佈罪己詔的直接目的是要與河北藩鎮媾和妥協。他在自責之後又宣佈了自罰措施,表示要撤消自己“聖神文武”的尊號,還宣佈“可大赦天下,改建中五年爲興元元年。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鹹以勳舊,繼守藩維,朕撫馭乖方,致其疑懼,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災。一切並與洗滌,復其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宣諭。朱滔以泚連坐,路遠必不同謀,永念舊勳,務存弘貸,如能效順,亦與惟新”( 《舊唐書》卷12《德宗上》,第339頁)。德宗宣佈恢復淮西鎮首領李希烈、魏博鎮首領田悅、恆冀鎮首領王武俊、淄青鎮首領李納的官爵並“待之如初”,說到底是要爲河北叛鎮(淮西鎮、淄青鎮均不屬於河北藩鎮,這裏暫以河北叛鎮概稱)脫罪,重新承認他們半獨立的合法地位。這表明唐德宗在與河北藩鎮兵戎相見幾年之後,試圖要儘早結束這場久戰不勝且幾度造成唐王朝統治危機的平叛戰爭。

唐德宗的目的應該說基本達到了。“罪己詔”頒佈以後,雖然他計劃赦免的淮西鎮李希烈不肯俯首就範,最後公然稱帝,繼朱泚之亂又發生了李懷光之叛,德宗被迫南逃梁州,再次經歷顛沛流離之苦,但參與叛亂的河北諸鎮卻相繼歸順朝廷,恆冀鎮王武俊和魏博鎮田悅於興元元年(784年)二月廢除趙王、魏王之號,淄青鎮李納於四月廢除齊王之號,幽州鎮朱滔於八月廢除冀王之號,唐朝廷終於與河北藩鎮實現了媾和,雙方關係重新回到了戰前狀態。在此之前,唐軍還於六月平定了朱泚之亂,七月,唐德宗駕返長安。此後,李懷光和李希烈也相繼兵敗自殺或被殺,由河北藩鎮之亂引起的其他變亂也漸次平定。由此可見,自建中二年(781年)開始的歷時五年之久的唐朝廷與河北藩鎮之間的戰爭以及由此引起的朱泚之亂、李希烈之亂、李懷光之叛等變亂,以興元元年正月唐德宗罪己詔的頒佈爲標誌,開始轉入收尾和結束階段,“罪己詔”最終帶來了唐廷與河北藩鎮的妥協以及大規模戰爭的結束。

揭祕唐廷與河北叛鎮的談判:成功穩定河北局勢

 權利博弈:在中央與藩鎮之間

興元元年的“罪己詔”是唐德宗初年平叛戰爭中戰略方針和對藩鎮政策的重大調整,也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其後果已如上言,其意義正如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隋唐卷》所言:“雖然不能根本改變藩鎮割據的狀況,但對於緩和與河北各藩鎮的矛盾,把矛頭集中指向朱泚、消滅朱泚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當然它還有另外一個意義,即縮短了戰爭過程,爲飽經戰亂的中原大地帶來了和平曙光。

然而與唐德宗“罪己詔”帶來的後果顯而易見相反的是,其下詔罪己的原因卻晦而不彰。我們知道,唐德宗是在躲避朱泚兵鋒的奉天城裏頒佈罪己詔的,如果說他爲了集中力量打擊朱泚叛軍而尋求與河北藩鎮和解妥協比較容易理解的話,那他爲什麼不直接給河北叛鎮以免罪處理官復原職呢?何必要冒在臣民面前罪己自責損及聖君顏面的風險呢?唐廷平叛戰爭自建中二年開始,且形勢在建中三年六月即已開始逆轉,爲何遲至興元元年正月才頒佈“罪己詔”呢?這是一個長期以來爲人們所忽略和缺乏研究而實在又非常關鍵的問題。恐怕很少有人知道,由德宗出面“罪己”,實際上是河北叛鎮在與唐廷祕密談判中提出的一個先決條件,以此而論,下詔“罪己”也是唐德宗被逼無奈不得已的選擇。

對於唐廷與河北藩鎮進行的祕密談判,史籍有些零星記載。《資治通鑑》卷229建中四年十二月乙丑條稱:“上(指唐德宗)在奉天,使人說田悅、王武俊、李納,赦其罪,厚賂以官爵。悅等皆密歸款,而猶未敢絕朱滔,各稱王如故。”(《資治通鑑》卷229,中華書局1975年,第7386頁)所謂“上在奉天”,指的是建中四年十月涇卒兵變軍人擁立朱泚爲帝后唐德宗倉促之際逃到奉天被困之事。由材料來看,這次祕密談判是由唐德宗決策和主導,直接派人與田悅、王武俊、李納接觸的。關於這次祕密接觸,《資治通鑑》一方面繫於建中四年十二月條,一方面又說是在“上在奉天”期間。按唐德宗奉天被困始於建中四年十月初四(《新唐書》卷七《唐德宗紀》建中四年十月條稱唐德宗“戊申,如奉天”,據《二十史朔閏表》,戊申當爲十月初四),可見雙方談判時間應在建中四年十月至十二月之間。但這次談判應是雙方的第二輪甚至第三輪談判,絕不是第一次接觸。

雙方的第一輪祕密談判是在建中四年六月間。關於這次談判的具體內容,兩《唐書·王武俊傳》與《資治通鑑》卷229建中四年六月條所述略同,以《舊唐書·王武俊傳》所述時間具體且較原始,今錄如下:

六月,李抱真使辯客賈林詐降武俊。林至武俊壁曰:“是來傳詔,非降也。”武俊色動,徵其說,林曰:“天子知大夫宿誠,及登壇建國之日,撫膺顧左右曰:‘我本忠義,天子不省。’是後諸軍曾同表論列大夫。天子覽表動容,語使者曰:‘朕前事誤,追無及已。朋友間失意尚可謝,朕四海主,毫芒安可復念哉!’”武俊曰:“僕虜將,尚知存撫百姓,天子固不專務殺人以安天下。今山東大兵者五,比戰勝,骨盡暴野,雖勝與誰守?今不憚歸國,以與諸侯盟約,虜性直,不欲曲在己。朝廷能降恩滌盪之,僕首倡歸國,不從者,於以奉辭,則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朋友。此謀既行,河朔不五旬可定(《舊唐書》卷142《王武俊傳》,第3874頁)。

從上所述可見,賈林是奉李抱真之命與王武俊談判的,那麼這次祕密談判,賈林是代表李抱真與王武俊談判呢?還是代表唐廷亦即唐德宗與王武俊談判呢?我以爲二者兼有。李抱真是澤潞鎮節度使,也是統兵圍攻叛軍的唐軍主要將領之一,並且澤潞鎮與王武俊的成德鎮是鄰鎮,可以推想平時交往聯繫較多。加之李抱真也是藩鎮節帥(張國剛《唐代藩鎮研究》將澤潞鎮劃爲中原防遏型藩鎮,與河朔割據型藩鎮不同),與王武俊身份、角色相近,比較容易溝通。賈林的身份,《資治通鑑》稱是“參謀”,胡注稱“節度參謀,關預軍中機密”,實際上是李抱真的幕僚。他名義上應該是以李抱真幕僚的身份代表李抱真與王武俊談判的。但是,李抱真允許由賈林主持的這次談判,應該事先獲得唐廷同意,或至少得到朝廷的默許。賈林所說“天子知大夫宿誠”等語,雖是辯客說辭,卻絕非完全杜撰。這說明王武俊在“四王”建號登壇時所說的“我本忠義,天子不省”等語,曾經通過唐軍的諜報系統報告過唐德宗;“諸軍曾同表論列大夫”,說明前線唐軍將領曾聯名或先後上表德宗建議通過王武俊離間“四王”同盟,而 “天子覽表動容”則說明這一建議曾打動過唐德宗。因此,我們推測李抱真的舉動絕非孤立的個人行爲,很可能事先得到了唐廷授意,或是李抱真主動所爲但得到了朝廷的默許。無論如何,賈林以詐降形式開始的這場談判,實質上是唐廷投向叛軍的試探氣球,是唐朝方面與叛軍方面的第一次祕密正式接觸(此前也有前線將領的非正式接觸)。

從唐廷與河北叛鎮第一輪祕密談判的過程和分析可見,雙方談判的成果是王武俊答應和解,即願意“首倡歸國”,但也提出了和解的前提條件和實施步驟,“不欲曲在己,朝廷能降恩滌盪之”,即要求唐德宗首先承認錯誤,然後朝廷赦免叛鎮,最後王武俊率先歸順朝廷。這一前提條件實際上也基本代表了河北叛鎮的要求。賈林第一次祕密談判是在建中四年六月,但一直到十月“涇師之變”爆發前,史籍中都沒有見到李抱真或唐德宗對王武俊要求的正式迴應,可能唐德宗實際上是將談判擱置起來了。在當時唐德宗手中還有較多籌碼的背景下,這個條件還難以被處於九五之尊、銳意進取、年輕氣盛的唐德宗接受。只是後來隨着涇卒兵變、朱泚之亂的愈演愈烈,戰爭規模的擴大和發展態勢的失控,他才改變了拒不承認錯誤的初衷。尤其是唐德宗奔逃出京被困奉天期間,在朱泚重兵強攻之下,“矢石雨下,死傷者衆,人心危蹙,上與渾瑊對泣。”( 《舊唐書》卷12《德宗上》,第338頁)甚至發生了“賊射百張駑,於上前三步而下”的情況,他爲此一度還產生向朱泚投降的念頭,“朕自無德,上失天心,請從禪代,則百姓免塗炭之苦,戰士無傷夷之患。朕之願足。”(唐趙元一著《奉天錄》卷2,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正是奉天之難最終促使唐德宗改變了拒不承認錯誤的初衷,他在奉天圍解之後不久“使人說田悅、王武俊、李納,赦其罪,厚賂以官爵”,也必定包含了承認錯誤準備“罪己”的內容,而罪己詔的頒佈則是他對河北藩鎮談判前提條件的正式的、公開的迴應。一言以蔽之,唐德宗首先承認用兵河北的錯誤,這就是王武俊提出的河北藩鎮與唐廷進行妥協的前提條件和談判基礎,奉天之難促成了唐德宗對河北藩鎮談判條件由拒不接受到被迫接受的轉變。

以上我們通過倒敘唐德宗“罪己詔”頒佈的因果關係,重點揭露了唐廷與河北叛鎮之間圍繞解決“四王事件”而進行的第一輪祕密談判,旨在撥開歷史迷霧,還原歷史真相,向人們展示唐後期中央朝廷與地方藩鎮之間博弈過程中一段鮮爲人知的細節。最後,我們還想強調一下,儘管賈林與王武俊的第一次談判(確切地說是唐廷與河北叛鎮第一輪祕密談判)沒有立即取得突破性的成果,但這畢竟是建中之亂中唐廷與河北藩鎮之間就解決雙方衝突而採取的一次積極步驟和初步嘗試,開啓了唐廷與叛鎮祕密談判的渠道,也爲半年後整個事態的戲劇性轉折以及“四王”事件的最終解決準備了條件。因此,這次談判具有重要的意義。宋人葉適《習學記言》卷42稱:“然而天下卒不至土崩者,李抱真結王武俊之力。抱真所以能說回武俊者,賴賈林之詞也。存唐之功,過於曹劌、燭之武矣。”宋人呂陶撰五言絕句《王武俊》稱:“巨盜盤根歲月深,交流戰血競浮沈。一言便解蒼生禍,何事君恩薄賈林。”